吴湘韩,必赢766net手机版校友、中国青年报记者,因荣获得第十四届范长江、韬奋奖,于2016年11月7日下午在人民大会堂接受习近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并与习近平总书记紧紧握手。
导读
“301房间屋顶那6组18根灯管漂白了四壁,漂白了吴湘韩的头发,也漂白了我们的青春。大家在这里,虽也有埋怨,带着艳羡议论着外面的世界,却依然踽踽前行,以宿命般的决绝对抗着纸媒的衰落和这万物急遽前奔的时代。”
by 叶铁桥
今天是第17个记者节,我只想写一个人。
一直都想写他,只是没有什么好的契机。正好看到他昨天上了新闻联播,难得见他西装革履正襟危坐,觉得这是个好时机。
因为——可以蹭热点。
他并不是无名之辈,上新闻联播,是因为第十四届长江韬奋奖获奖者名单有他,而且还被国家领导人接见了。
但怎么说呢,讲实在话,每届长江韬奋奖的获奖者有20人,绝大多数都没有广泛的社会知名度。
他也没有。
第十四届长江韬奋奖获奖者合影
我在中国青年报特别报道部工作时,每逢跟一些新闻界同行提起他,并没有几个人听说过。大家知道的多是李大同、卢跃刚等,要不就是他们口中“小眼睛”的刘万永。
但在中青报,两个人也许还不一定,只要有三个同事聚到一起,尤其是在饭桌上,他至少有80%的可能会成为话题。
一
当局间话题的第一原因,是他的口音。
他是湖南新化人,此地民风彪悍,宋朝才被打服,朝廷从“新归王化”中赐名新化。新化的方言出名的难懂。
这一点同事早有叙述。报社著名摄影记者贺延光采访连战2005年访问大陆之旅,采访手记中有一段是关于他的:
路上,突接一电话,竟半天听不懂。本来就刚吵了一架,我怒哼哼地叫:你是谁呀? 对方说了半天,最后我连猜带蒙好像有什么“像喊”两个字。 我愣了一下:“你是吴湘韩吧?” ——我的天,真是他! 连毛泽东的湖南话我都能听明白,可这个吴湘韩,您算哪个地方的湖南人呦! “什么事?”我问他。 他又吭嗤半天,我终于弄清楚了他在问我,演讲现场的特写准备怎么写?
这个介绍自己会发音成“我想喊”的人,曾经给报社同事造成很大困扰。
前任社长陈小川说,有次吴湘韩找他汇报工作,他听了半小时硬是没听懂,迫于无奈,只好问他:“Can you speak English?”
作为他的湖南同乡,我也没少被他的口音困扰到。第一次见他时,我还在湖南上大学,做毕业实习,先是在湖南一家党报,后来觉得没意思,就想去一直仰慕的中青报,但苦于没有引荐人。
他那时候正在中青报湖南站驻站,写了很多轰动三湘四水的大稿。有一次,他在中青报上发了篇稿子,为了听取读者意见,就把手机号码公布在了报道结尾。我如获至宝地记了下来,找了个新闻线索联系他。
——尴尬的是,我没太听懂他说了什么,但又不好意思问。
我说想去他那儿实习。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让我下午去见他。
从狭窄的蔡锷路走到兴汉门,再走进一栋外表陈旧的居民楼里,进门就看到他家并不敞亮的客厅地板上堆着一摞又一摞报纸。入座后,看着他红润的面色和困顿的眼神,噩梦开始了。
先前打电话时,多少还能听懂一些啊,怎么现在说的我基本听不懂?聊了一会,我的汗都快下来了,最后终于弄懂了两点意思:1、同意我跟着他实习;2、让我第二天单独出差去永州,采访女精神病人被父母关在铁笼子里的事儿。
可能是怕我听不懂,他随手写了几点采访提示,我一看更懵了——比听他讲话还难的是,他写的字我没有一个能认得出来!没办法,只好继续问他。
二
2004年,他调来北京,后来出任特别报道部主任。
2006年,我也进了中青报,认识了曾长期担任中青报记者部主任、有“部妈”之称的谢湘。
我进报社时候,谢湘已经是副社长了,她80年代就开始在中青报工作,对于报社人情掌故如数家珍。在我眼中,她就等于“半部报史”。
谢湘讲掌故有老一辈新闻人的从容不迫,一个个故事信手拈来,完全是白描手法,却分外引人入胜。要做口述史,应该找她。
吴湘韩就是谢湘1994年从武汉大学招进来的。
“招他我后悔死了!”一次讲古时,谢湘对坐在她屋里的几个年轻同事说。
这大大激发了我们的好奇心,“为什么呀?”
“那时候,我在社会调查中心当主任,他在武大读研,投了几篇调研稿,很不错,我就问他愿不愿来报社工作。后来他寄过来一份简历——那时候不需要面试——简历里夹了张照片,是他满脸微笑坐在向阳的山坡上。我一看这小伙子不错啊,蛮精神的,就要了。”谢湘说。
“但是,他来报到的第一天,没来我的办公室,先去的人事处。他刚从人事处出来,人事处处长就给我打电话了,问:谢湘,你都是招的什么人啊?”
“我问怎么啦?人事处处长说:他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而且逢人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说:‘请秋烟’,这都是什么社会习气?”
很快,谢湘就见到了吴湘韩,“第一眼见到他我也很失望,我总觉得中青报的记者嘛,虽然不需要那么讲究,但形象至少应该还是要可以的。他穿着一套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西装,太大了!个头也不高,一张嘴,我的天哪,口音太重了!”
但谢湘很快发现,吴湘韩根本就不抽烟,报到时,他见面给人装烟,是根据湖南风俗表示客气。
“他在社调中心工作了一年,就来找我”,谢湘模仿着吴湘韩的“湘普”说,“做社调不好玩,我要去采访,要去写稿。”
为了能采访写稿,1995年,吴湘韩从北京去了中青报湖北记者站,当驻站记者。
谢湘说,吴湘韩刚去,又闹出个故事。
当时还有国营商场,谢湘指派他去采访某国营商场老总。采访完后,老总给谢湘打来电话,埋汰道:你们都是派的什么记者啊,他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但是过了几天,谢湘又接到这个老总的电话,只是这次是来表扬的。老总说,看到报道了,“记者虽然口音重,但稿子可写得真好”。
三
1996年,吴湘韩从湖北调到湖南驻站。作为湖南本地人,口音造成的麻烦终于少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他迎来了记者生涯的爆发期。
江西省万载县烟花爆炸事故、隆回一中保送生黑幕、98抗洪……大稿猛稿不断,他很快就有了知名度。
在上世纪90年代,湖南新闻界有著名的“三吴”——除他之外,还有《人民日报》驻湖南站的站长吴兴华和《农民日报》的吴砾星。他们通过调查报道揭露时弊,稿子经常震动三湘,也因此激励了包括邓飞在内的一大批年轻记者。
2010年至2011年,张志安课题组针对中国调查记者行业做过一次总体普查,发现湖南是最大的调查记者“出产地”,约有14%的调查记者来自湖南,“三吴”的带动作用不可小觑。
他还是公认的新闻界“湘奸”一词的“词源”。湘籍记者圈传言,90年代,湖南省委宣传部某官员把他叫过去,打印了他过去一年关于湖南的所有报道,然后说,其中有70%多是负面报道,斥责他身为湖南人,不爱护湖南的形象,是“湘奸”。
对此传言,我曾经为了写篇“调查湘军”的杂志稿,专门找他求证。他在凌晨一点多打来电话,说这并不完全符合事实。当年,湖南省委宣传部某官员确实把他叫到部里过,也确实统计过他那一年写的报道中的负面报道的比例,但未能囊括所有报道。
他更正道:这个官员根本就没有斥责他,更无“湘奸”一说。他猜测很可能是后来有人故意附会上去的。
但“湘奸”一词却不胫而走。而入选“湘奸”队,也几乎成了湘籍调查记者的荣耀,记者圈还一度有“湖南四大湘奸”之说。
吴湘韩在湖南做得最多的是调查报道,但最出名的一篇,是个题为《洞庭大规模退田还湖》的短稿,因为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对此稿做了批示:“这篇文章写得好,朴实无华,但思路清晰,数据说话,令人信服。”
总理都说写得好的记者,可能并不多见吧。
当记者7年后,他又遇到了一个“不多见的事儿”。2001年11月,中青报专门为他召开了个人作品研讨会。在当时仍然名记者云集的中青报,新闻生涯7年就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可见其取得的成就。
当我找出这条“旧闻”时,觉得除了新闻本身外,最引人注目的应该是“与会的专家和新闻单位的领导”了,名单为——李希光、喻国明、杨振武、翟惠生、庹震、陆小华……
四
我从2006年进中青报起,就一直跟他在一起工作,直到2014年12月31日,我写了篇文章《特别报道的最后一夜》(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回顾原文)。
2014年12月29日,特别报道部排最后一个版,前所未有的夜班大阵容。昨晚,领完长江韬奋奖的吴湘韩在特别报道部的群里说:“特别报道的十年,是我最难忘的。”
我跟他在中青报特别报道部一起做了8年同事。
跟我几乎同时到特别报道部,经历了“特别报道的最后一夜”的,还有刘万永。同事喜欢称刘万永为万总,他获得过范长江新闻奖,还当选为中共十八大代表,江湖上则喜欢称他“刘代表”。
在2014年年底被撤销前,特别报道部存续了整整10年。
这个部门从来不是一个大部门,自我进报社起,人最多时也就7个人,人最少时只有5个人——4个编辑,1个记者——那个记者就是我。当然,除部门记者外,编辑还可以调用报社其他记者,但部门记者永远是主力。
这么小的一个部门,却可以在中国调查报道发展的黄金十年里,媲美中国任何一家媒体的任何一个深度报道部门。相信每一个在特别报道部待过的人都会心悦诚服地承认——没有吴湘韩,就没有特别报道部。
“就像一只老母鸡,整天孵在它的蛋上,一刻也不愿意离开。”很多年前我就想到了这个比喻,总觉得终有一天会用到某篇文章里。
他确实像只蹲窝的老母鸡。那几年,只要你进到中国青年报编辑楼,上三楼后,走到门口右手边的第一间,推开挂着“特别报道”牌子的玻璃门,十有八九会看到他坐在西侧的墙角里,紧紧地盯着电脑屏幕。桌上堆满了报纸、信件等,材料如山。
没有他的沉潜奋进,没有他的宵衣旰食,中青报的特别报道不可能做到那么声名卓著。虽然人少,但特别报道部仍是国内媒体中能够数得着的深度部门之一。每年总能做出轰动的新闻,每年总能扳倒问题官员,每年总能帮助改变那些“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的命运。
在特别报道部最辉煌的那几年,他做的最多的,就是找选题、写“报道预案”。
他的“报道预案”可谓神器。作为主编,他从来不是将选题直接扔给记者就了事,而是会把关于选题的所有资料找出来,一一过目,然后列出主稿、配稿的方向,甚至每部分的采写提示。
有时候,他还会列出采访对象的联系方式。
不记得有多少次,我看过一遍报道预案后就忘了,采访时走进了死胡同。回头再看报道预案,犹获锦囊妙计——他提示的报道方向,确实是最佳选择。
不记得有多少个记者跟我说过,他的报道预案就是“采写宝典”,几乎无往而不利。
但他电话布置选题的时候,记者仍然听不懂。不过大家也慢慢琢磨出了方法,电话照接,听不懂不要紧,挂电话前一定会加上一句:吴老师,您能不能把刚才说的给我发条短信?
除了负责特别报道部的稿子,他参与了中青报近年来几乎所有的重大报道。比如,他协助报社领导组织策划了中共十七大、汶川抗震救灾、北京奥运会、上海世博会、雅安地震、马航失联、鲁甸地震、第二届读懂中国国际论坛、抗战胜利70周年阅兵、天津港爆炸、上海外滩踩踏、东方之星沉船等新闻事件的重大战役性报道。
在中青报,他算是参与重大报道组织策划工作最多的部门主任。
五
10年的特别报道部负责人做下来,其中的难处可想而知。
谢湘总说他从容不迫,有大将风范。部门那么少的人,每周负责3个版,每个版8500字,长期缺稿,他也从不着急,到了截稿时间总能找出稿子来,而且质量有保证。
我就常常经历,到了晚上七八点,发现还缺几千字的稿子,他也不急,说,你给某某某打电话,我给他布置了一个稿子,他说今天交。
原来早就运筹帷幄。
实在没有稿子,他打开电脑,扫几个论坛,找个线索,说,按某某方向采访现写吧。到了上版时间,还真很少见到揭不开锅的时候。
他每天都在给记者打电话,电话里总少不了这句话:“稿纸,稿纸!”
报社里的记者都怕见到他,因为见到他都是被追问“稿纸,稿纸”。
做深度报道,稿子难免不能见报。他总是最早接到通知,记者埋怨,当他是出气筒,他从不过怒,安之若素。第二天,依然会找你写“稿纸”,不过会问一句:“你心情好一点了撒?”他也不怕被调侃。刘万永曾记录过一段趣事:
因为吴湘韩本科、硕士学的都是哲学,而且是马哲,我们经常嘲笑他的专业,问学哲学有啥用。
他抬起头,“蔑视”着我们说:“你们懂什么?哲学,是思想的铁锹(体操)!”
还有一次,我们聊起读哲学书籍的苦恼,文字都认识、意思全不知。哲学就没有通俗易懂的表达吗?他不屑地说:“当然有,黑格尔说,密涅瓦河畔的猫头鹰只有在黄昏起飞。”哇,果然厉害,不懂,赶紧百度。
因为关于他身上的段子太多,我们经常眉飞色舞地宣讲,他听到后总是嗤之以鼻,然后抛下四个字:“以讹传讹!”
相信他看到这篇文章时也会是这样。
六
再次来京后,他的普通话还是没有好过。
因为长年一起共事,我自觉出任他的高级翻译,毫无困难。
他不是没有想过改变,有阵子,他去参加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举办的普通话培训班,一个学习周期下来,同事们普遍反映:他的普通话说得更差了。
昨天,他参加了规格那么高的颁奖典礼,我很好奇,他说的话别人听懂了没有。
对于他获得邹韬奋新闻奖的事,几乎所有人态度一致:实至名归!如果还要加一点态度,可能会是:早该得了!
在这之前,他拿过9次中国新闻奖,几乎没有一项不是跟调查性报道有关的。
在特别报道文章集结成书《开掘真相3》的后记中,我曾这样写道:“301房间屋顶那6组18根灯管漂白了四壁,漂白了吴湘韩的头发,也漂白了我们的青春。大家在这里,虽也有埋怨,带着艳羡议论着外面的世界,却依然踽踽前行,以宿命般的决绝对抗着纸媒的衰落和这万物急遽前奔的时代。”
但现在只剩下他和万总几个人了,我们一个个都离开报社了。
谨以此文向真正的新闻人致敬。
2011年在中国青年报附近拍的,当时我们从外面吃完饭回来,下雨了,他俩只有这么一把伞,我跟在他们后面,really喜感地拍下了这张图发在微博上,并且取了个标题“一把破伞,两个红人”。左边为吴湘韩,右边刘万永。
也是2011年拍的,还是“两个红人”,不过这次他俩换了位置。(载自 原创 2016-11-08 叶铁桥 刺猬公社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