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信砚 陈思齐:《共产党宣言》中的社会空间思想探析

点击次数:  更新时间:2024-10-08

摘 要 《共产党宣言》是马克思主义诞生的标志性文本,其中包含着马克思和恩格斯重要的社会空间思想。马克思恩格斯批判地考察了资本主义条件下不同类别的社会空间:一是世界历史展开中的社会空间,即世界市场的开拓所塑造的社会空间;二是城乡关系变迁中的社会空间,即从原始和谐状态走向二元对立格局的城市和乡村空间;三是工人生产生活中的社会空间,即工人进行劳动的工厂空间、工人的居住空间和工人运动的空间。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恩格斯阐明了塑造未来理想的社会空间的途径,即促使城市和乡村之间的空间对立逐步消失,并实现无产阶级在世界范围的联合。《共产党宣言》中的社会空间思想具有多方面的重要意义,它在当代空间转向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也有利于我们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建设和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

关键词 《共产党宣言》;社会空间;空间转向;中国式现代化;人类命运共同体

作者简介汪信砚,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必赢766net手机版、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教授,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实践湖北省协同创新中心研究员;陈思齐,必赢766net手机版博士研究生。

文章来源:《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9期


20世纪下半叶以来,西方社会科学领域出现了空间转向的趋势,空间问题的重要性逐渐凸显出来。列斐伏尔在20世纪70年代曾说,在过去十年中,人们特别关注的,“是空间,而不是时间”[1]35。20世纪90年代以后,西方学界的空间转向趋势对我国学界产生了重要影响。特别是在国内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中,一些人开始重新思考马克思恩格斯思想中的空间问题,并逐渐将视野“从‘物质——运动领域’转向‘社会——历史领域’”[2],即越来越重视马克思恩格斯的社会空间思想。这里所谓的“社会空间”,是指人们在自然空间即自然地理意义上的空间的基础上,通过自己的实践活动而塑造的社会关系性空间。不过,在过去三十年间,国内学界主要是通过对国外学者社会空间思想的译介、对城市社会空间问题的反思以及对空间正义问题的研究而间接地涉及到了马克思恩格斯的社会空间思想,很少有人将目光直接聚焦于马克思恩格斯的相关文本上。事实上,无论是国外还是国内学界,都存在着忽视对马克思恩格斯社会空间思想的相关文本研究的问题。虽然马克思恩格斯并没有直接提出和使用“社会空间”概念,也没有专门论述社会空间问题的著作,但他们的一些文本中却包含着丰富的社会空间思想。离开了对这些文本的研究,是无法全面把握他们的社会空间思想的。《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是马克思恩格斯社会空间思想的重要文本之一。深入研究《共产党宣言》的社会空间思想,有利于我们深刻理解和把握马克思恩格斯社会空间思想的样貌、特征及其重要意义。


一、对世界历史展开中的社会空间的分析

《宣言》问世后很快就被翻译为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佛拉芒文和丹麦文,共产主义的这一纲领性文件一经诞生就产生了世界范围的影响。在《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出发,从世界历史展开的角度阐明了资产阶级如何按照自己的面貌创造出一个世界。根据他们的论述,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与世界市场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演变,世界市场经历了不同的发展阶段,由世界市场的开拓所塑造的社会空间也发生着相应的变化。马克思恩格斯正是从世界市场不同的发展阶段出发,对世界历史展开中的社会空间问题进行了分析。

首先,在封建社会末期,市场局限于国家内部。封建的或行会的工业经营方式是主要经营方式。不同行会之间的分工较少,而在行会内部,劳动者之间几乎没有分工可言,每个劳动者都必须熟练掌握全部工序。相应地,各个地区之间的经济上的来往相当有限,更谈不上文化上的交流,地区间处于相对独立和隔绝的状态。随着商人阶层的出现,邻近地区间的贸易往来得到促进,商业和工业开始相互影响,不同行业之间开始产生联系,城市与城市之间开始出现沟通,最初的地域局限性逐渐消失。不过,这种经济上的联系和沟通还只限于临近的城市之间,市场在空间上的扩大也局限于一国内部。直到15世纪末,地理大发现推动着资本主义向外进行空间扩张,为欧洲的资本主义发展提供了充足的国外市场。新的市场带来了新的需求,不断扩大的需求也促进了资本主义工场手工业的诞生,推动历史发展进入新的阶段。

其次,在工场手工业时期,世界市场初显雏形。在古代,人类的活动空间范围有限,人们的生产和交往局限于一定的民族和国家内部。近代的地理大发现彻底改变了人们对世界的空间认知,它使欧洲人发现了许多以往不为人知的国家和地区。“美洲的发现、绕过非洲的航行,给新兴的资产阶级开辟了新天地”[3]32。地理大发现拓展了人类活动的空间范围,使人类第一次建立起跨越大陆和海洋的联系,使不同民族和不同地域间的交往成为可能。自此以后,欧洲与亚洲和非洲之间的贸易逐渐扩大,欧洲资本主义国家开始对美洲进行殖民。原本局限于欧洲内的区域性贸易开始向世界性贸易转变,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市场雏形开始形成。世界市场雏形的出现也推动着生产方式的变化。“以前那种封建的或行会的工业经营方式已经不能满足随着新市场的出现而增加的需求了。工场手工业代替了这种经营方式。”[3]32工场主取代行会师傅,师傅与学徒之间严格的等级关系,变成了工场主与雇工之间“赤裸裸的利害关系”[3]34,金钱开始成为人与人之间交往的纽带。各作坊内的分工取代各行业间的分工,原来分散在各地的工业生产的各环节逐渐在空间上集中起来,规模化的生产极大地提高了生产力。新开辟出来的航路在将欧洲的航海家、商人和传教士带到新的土地上的同时,也将欧洲的文明带到了这些地方,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民族史和地方史开始向资本主义的世界历史转变。“东印度和中国的市场、美洲的殖民化、对殖民地的贸易、交换手段和一般商品的增加,使商业、航海业和工业空前高涨。”[3]32工场手工业不再能满足日益高涨的市场需求,“现代大工业代替了工场手工业”[3]32成为主要的生产方式。

再次,在大工业时期,世界市场不断扩展。随着资本主义不断向外进行空间扩张,市场的规模也不断扩大,需求也不断增加,工场手工业不再能满足市场的需要,逐渐被大工业所取代。现代的资产者代替了工场主,机器代替了手工工具,蒸汽动力代替了人力,机械化劳动代替了手工劳动,现代工厂开始大量出现。以工厂为中心的新兴工业城市的规模不断扩大,农村逐渐屈服于城市的统治。大工业的发展也促进了交通通讯方式的变革,轮船、铁路、电报开始出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使人类能够不断突破原有的地理空间限制,在更短的时间跨越更大的空间,人类的活动和交往空间范围不断扩大。“大工业建立了由美洲的发现所准备好的世界市场”[3]32,世界市场的形成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3]35。“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3]35欧洲资产阶级通过非洲、美洲、东印度以及中国的沿岸港口将自己的商品输入到这些地域的内陆地区,不断扩大自己工业品的销售空间,同时又从这些地方获取价格低廉的生产原料。由此,原本局限于欧洲的贸易空间扩大到了全球。建立在物质生产之上的精神的生产也开始突破民族地域的限制,成为世界性的了,各民族独有的精神产品成为了“公共的财产”[3]35。伴随着资产阶级不断向外进行空间扩张,资本主义的文明也开始不断向外渗透,资本主义的价值观念、生活方式和交往方式也随着商品输出到世界各地。文化殖民成为资产阶级对外进行空间扩张后进一步控制这一空间的重要手段。资产阶级将野蛮的民族卷入到资本主义的文明中来,打破各个文明区域间分散、隔绝的状态,原来局限于各民族狭隘地域和保守观念中的人们走向了一个更加开阔和文明的世界,地方史和民族史也转变为了世界历史。资产阶级对殖民地的空间掠夺和文化殖民充满了血腥和暴力,他们在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世界的同时,也彻底摧毁了其他民族原有的社会空间面貌。各殖民地长期以来作为欧洲殖民国家政治和经济上的附庸,直接导致了“东方从属于西方”[3]36的世界格局,并进而影响了全球空间不平衡发展的局面。然而,世界市场的扩张终将面临自然地理空间的界限。一旦资产阶级无法再夺取新的市场来满足资本积累的需要,世界市场的危机就会爆发,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就会瓦解,资本主义的世界历史也将走向终结。

总之,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演变,世界市场的发展经历了不同的阶段。世界市场不断开拓的过程,是人们的经济往来和文化交流的空间范围不断扩大的过程,也是资本主义的世界历史不断展开的过程。不断扩大的世界市场在将欧洲的工业品带到新的土地上的同时,也将资本主义的文明带到了这些地方,不断影响和改变着人们的生产方式和交往方式,从而不断塑造着全球的社会空间。


二、对城乡关系变迁中的社会空间的考察

马克思恩格斯在《宣言》中用简短的文字概述了工业革命以来,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欧洲的城市和农村关系出现的变化。他们虽然没有用大量篇幅讨论这一变化,但相关文字已足够展现他们对资本主义经济发展所带来的欧洲城乡社会空间变迁的思考。马克思恩格斯主要考察了欧洲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初期和繁荣上升期的城乡社会空间,并对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城乡社会空间作了展望。

首先,在资本主义社会初期,城乡空间相对独立的局面开始走向瓦解。马克思恩格斯首先肯定了资产阶级在历史上发挥的革命作用,指出“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3]33。工业革命前夕,欧洲的农村和城市还处于一种自然隔绝的状态,城乡之间还没有密切的联系和相互依赖。那时,生活在农村的人过着田园诗般的生活,那里生活环境幽静,民风淳朴,有良好的社会秩序。长期以来的农业活动和家庭内部的生产活动塑造了农村的社会空间,满足了农村居民从物质到精神的各项基本所需,他们没有进入城市的必需。城市和农村这种空间上相互独立和隔绝的状况也意味着城乡之间的关系相对融洽。但是,这一切在工业革命后悄然发生了变化,机器剥夺了农村居民的生计,迫使他们到城里寻找工作。这一方面迫使从事家庭劳动的农村人口进入城市、成为雇佣工人,另一方面也打破了他们田园诗般的美梦,“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脱离了农村生活的愚昧状态”[3]36,促使他们直面农村以外正在发生的席卷着全人类的运动。城市和乡村之间独立、融洽的平衡关系被打破,旧的城乡关系开始走向瓦解。

其次,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繁荣上升期,城乡之间呈现二元对立的空间格局。在工业革命发生以前,城乡之间的空间分离是一种自然状态下的分离。但是,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快速发展,城市和乡村之间原本相对独立的格局被打破,城乡关系出现了新的变动。在机器大生产如火如荼开展的背景下,大量失去生计的农村居民进入城市谋求生活,“城市人口比农村人口大大增加起来”[3]36。进入城市的农村居民以工厂为中心聚集,新兴工业城市的规模不断扩大。一方面,这导致从农村进入城市谋生的相当大一批人脱离了农村愚昧、落后的生活方式,进入到城市相对文明的生活方式中来。另一方面,这也导致了“农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3]36,城乡之间呈现二元对立的空间格局,城市社会空间和农村社会空间原有的面貌发生了改变。由于工业发展的需要,同时也是工业发展的结果,城市中兴建了大量工厂,水路、公路、铁路等交通设施也快速发展起来。与此同时,集约化的农业生产剥夺了农村居民的小块土地,使他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基础,大批农村居民只有进入城市,成为产业后备军。而城市近郊的农村空间,则随着工业城市规模的扩大,逐渐转变为城市空间。随着资本主义工业经济的发展,农村逐渐沦为城市的原料供应地,成为城市的附属地带。农村不得不屈服于城市的统治,为城市的发展让步。马克思恩格斯进一步指出,“正像农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3]36资产阶级由于掌握了生产力而获得了一种权力,这种权力不仅可以使农村从属于城市,而且还可以使非资本主义国家从属于资本主义国家,甚至可以使整个东方从属于西方。这根本上说是生产力发达地区对生产力落后地区的统治和剥夺。可见,工业革命背景下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极大地改变了城乡原有的面貌和格局,改变了人们生活的社会空间,形成了一种全新的城乡关系。这样,原本处于一种相对和谐状态中的城乡空间格局瓦解了,逐渐转变为农村对城市空间的依附和城市对农村空间的剥夺。

再次,在未来共产主义社会,城乡空间将走向新和谐。恩格斯在《宣言》的多篇序言中都强调《宣言》是作为历史性文件存在的,并且《宣言》第二章末尾所提出的那些革命性措施也具有时效性。但是,马克思恩格斯所提出的“把农业和工业结合起来,促使城乡对立逐步消失”[3]53的主张反映了他们对未来共产主义社会城乡关系的构想。他们意识到,在未来共产主义社会必须解决城乡之间的对立问题,使城乡关系达到一种新的和谐状态。如前所述,城乡之间的对立主要表现为农村从属于城市,即农村以城市的发展为宗旨,不仅人口大量流入城市,而且成为城市发展的资源仓库,处处为城市的发展让步。同时,城乡之间的对立也表现为农村传统的风俗习惯和交往方式被城市文明所替代,被资本主义文明所同化。马克思恩格斯希望改变资本主义条件下农村空间屈服于城市空间的状况,使未来社会的城乡空间能够和谐共生。在《宣言》1888年英文版中,这一点又被表述为“把农业和工业结合起来,通过把人口更平均地分布于全国的办法逐步消灭城乡差别”[3]53。他们认为,只有将农业和工业结合起来,减少农村人口的流失,才能消除城乡之间的差别。资本主义经济在发展初期是一种工业经济,一切为工业的发展让步是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必然要求,而农村空间对城市空间的屈从正是工业对农业的统治使然。工业在城市中创造了大量就业机会,农村中的人口为了谋生流入城市,造成了城乡之间人口分布不均的现象。而要真正使农业和工业结合起来,消除工业对农业的统治,只有在无产阶级夺取政权后从根本上消灭资本主义的私有制才能实现。

总之,根据马克思恩格斯的考察和分析,城乡之间相对独立和融洽的空间关系在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初期就开始走向瓦解,而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城乡之间的矛盾不断加剧,呈现出二元对立的空间格局;只有在未来共产主义社会,才能把工业和农业结合起来,消灭城乡之间的空间对立,实现城乡之间新的和谐。


三、对工人生产生活中的社会空间的反思

马克思恩格斯不仅从宏观上考察了世界历史展开中的社会空间以及城乡变迁中的社会空间,而且从微观上也考察了工人生产生活中的社会空间。在他们看来,工人阶级的一切活动都在不断塑造着资本主义社会中更为微观的社会空间。他们从工人的工厂劳动、居住情况和政治行动三个方面反思了工人生产生活中的社会空间。

首先,工厂空间是工人进行高压劳动的空间。在马克思看来,机器体系的资本主义应用是现代工厂制度的重要特征。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一无所有,只能靠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来维持生存。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工厂代替了手工作坊,工厂制度取代了学徒制度。马克思恩格斯指出;“现代工业已经把家长式的师傅的小作坊变成了工业资本家的大工厂。”[3]38在他们看来,工厂所具有的生产优势是显而易见的,它为庞大的机器生产系统提供了足够的空间,使机器能够在一个固定的地点日夜不停地运转;它将众多工人聚集在一个紧凑的空间中,通过工人间的分工协作,节省了原本分散的各生产环节之间联系沟通所需要的时间,提高了劳动生产率。与此同时,马克思恩格斯也阐述了工人在工厂中所遭受的工厂主的奴役。一方面,工厂主将工人固定在机器上,让工人进行简单、重复的机械劳作。操作机器的工人被限定在特定的位置上,超出这一空间范围的任何活动都不被允许。工人仅仅被视为服侍机器的活劳动,强制性的劳动夺走了工人精神和肉体上的一切自由。另一方面,工厂主在封闭的空间中任意设立对自己有利的规章制度,以实现对工人全方位的监管。马克思恩格斯形象地比喻说:“挤在工厂里的工人群众就像士兵一样被组织起来。他们是产业军的普通士兵,受着各级军士和军官的层层监视。”[3]38只要身处工厂空间中,工人就必须严格遵守工厂的规章制度,否则,奴隶主挥打在奴隶身上的鞭子就会变成工厂主针对工人的罚金簿。总之,工人在这种相对封闭的工厂空间中既从事着奴隶般的高强度劳作,又承受着“兵营式的纪律”[4]带来的精神高压。在这种情况下,工人不可能有良好的身心状态。

其次,住宅空间是工人维持基本生存的空间。为了获得尽可能多的利润,工厂主会想方设法延长工人的绝对劳动时间。工人长时间在工厂空间中进行高压劳动,肉体和精神都饱受折磨。即使结束非人的劳动,走出工厂主的监管范围,工人阶级也难逃被剥削和压迫的命运。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工人一旦领到了工资,“马上就有资产阶级中的另一部分人——房东、小店主、当铺老板等等向他们扑来”[3]39,这些人试图从工人的口袋中拿走微薄工资里的最后一分。事实上,除去长时间的工厂劳动,工人自己能够掌握的时间,全被用在住宅空间中满足吃饭、睡觉等基本生理需求。然而,随着工业城市的改造和扩张,大量旧的住宅被拆除,农村失业人口涌入城市,致使城市住房短缺的状况不断加剧。住房短缺导致工人不仅只能租住在逼仄、阴暗、潮湿的小屋中,而且还需要为之支付昂贵的租金。长时间的工厂劳动已经严重伤害了工人的身心健康,恶劣的居住条件无法抚慰工人的身心,高昂的房租更使工人陷入绝望的处境。工人在住宅内的悲惨生活状况深刻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空间中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无处不在的压迫。总之,住宅是工人维持基本生存的空间,也是工人除工厂外主要的活动空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不仅工人在住宅内无法得到身心的放松,而且住房短缺和租金高昂的情势使工人随时可能失去仅有的生存空间。

再次,联合空间是工人展开政治行动的空间。马克思恩格斯指出:“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3]31资本主义社会的到来并没有消灭整个社会的阶级对立,只是使这种对立更加简化和集中,表现为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这两大阶级之间的对立。在他们看来,“资产阶级不仅锻造了致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还产生了将要运用这种武器的人——现代的工人,即无产者。”[3]38这意味着,一方面,资本主义社会所拥有的生产力已经超出了它本身的范围,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容纳不了它所创造的财富了;另一方面,无产阶级不仅是和资产阶级一同诞生的,而且其“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是和它的存在同时开始的”[3]39。但是,无产阶级并非一开始就是联合起来的,工人阶级的联合经历了一个发展过程。最初,工人分散在全国各地,他们为了获得工厂中的劳动机会彼此间处于竞争且分裂的状态。而资产阶级为了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联合工人反对封建统治。在这一时期,即使工人之间有空间上的联合,那也不是他们主动为之的结果。

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剥削和压迫不断加剧。工厂中的高压劳动和恶劣的住宅条件,使得工人阶级越来越不能像人一样工作和生活。工人开始直接与管理和监督自己的工厂主斗争,他们破坏商品、毁坏机器、烧毁工厂。然而,单个工人与单个工厂主的斗争并没有改变工人的悲惨处境,机器的不断改良和日益频繁的商业危机使得工人的生活状况越来越不稳定。在这样的境况下,他们成立了反对资产者的同盟,联合起来保卫自己的工资;他们组建了常设机构,为可能发生的反抗行动做准备。工人和资产阶级之间的斗争从单个工人与工厂主的斗争,逐渐发展为一个工厂的工人与工厂主的斗争,进而发展为一个地区的工人与工厂主们的斗争,最后发展为一个国家的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的斗争。在这一过程中,工人阶级的斗争从罢工发展为起义,声势越来越大,工人之间的联合空间范围也越来越大。日益发达的交通工具有力促进了工人之间的联合,铁路和公路将国内的无产者联合起来,轮船甚至可以沟通其他大洲的无产者,使得无产阶级失去了地域性和民族性。交通工具的发展缩小了工人之间的空间距离,使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工人斗争可以迅速联合,汇集成更有力量的阶级斗争。虽然工人得到的胜利是暂时的,而且相对于他们为资产阶级创造的剩余价值而言是微不足道的,但工人的联合空间却在不断扩大,“他们斗争的真正成果并不是直接取得的成功,而是工人的越来越扩大的联合”[3]40。列斐伏尔曾说,在资本主义社会,“统治阶级把空间当成了一种工具来使用”[1] 108,资产阶级在工厂内和工人的生活中通过空间实现对工人阶级的压迫,工人在空间上分散而无法联合也是资产阶级最乐意看到的局面。但是,当世界各地的工人打破原有的空间隔绝,当无产者联合的空间范围不断扩大时,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统治的时机就到来了。


四、《共产党宣言》中的社会空间思想的当代意义

马克思恩格斯从世界历史展开中的社会空间、城乡关系变迁中的社会空间以及工人的生产生活中的社会空间出发,展开了对资本主义条件下的社会空间的批判性考察,并在此基础上对如何实现理想社会空间作了思考。《宣言》是马克思恩格斯社会空间思想的重要文本,其中的社会空间思想在当代空间转向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也有利于我们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建设和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

首先,《宣言》中的社会空间思想在当代空间转向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西方社会科学的空间转向,指的是20世纪下半叶以来,西方学界出现的各学科研究重心从时间问题向空间问题的转向。正是在这一背景下,一些人提出了马克思恩格斯思想中存在着“空间缺场”的诘难。他们认为,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中没有空间向度,历史唯物主义中也没有空间问题的一席之地。其实,只要我们稍微考察一下当代的空间转向,就能发现这一诘难是根本没有道理的。列斐伏尔主导了西方社会科学的空间转向,作为马克思主义者,他一生都致力于日常生活批判的研究,而社会空间理论是他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最后思路。雷米·埃斯在列斐伏尔的《空间与政治》一书的新法文版序言中指出,“列斐伏尔的研究因为重读马克思和恩格斯而变得丰富了”[1]序7。在列斐伏尔看来,阶级斗争一定是发生于空间当中的,“只有阶级斗争才能阻止抽象空间对全球实行霸权以及对一切差异进行隐藏”[5]。列斐伏尔的这一看法在很大程度上继承并发展了马克思恩格斯在《宣言》中提出的一个思想,即无产阶级必须逐渐扩大其阶级联合的空间范围,以便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大卫·哈维致力于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改造为一种“历史的地理的唯物主义”。在《希望的空间》一书中,他集中研究了《宣言》所包含的空间思想,并指出“关于地理转型、‘空间定位’和不平衡地理发展在资本积累的漫长历史中的作用,《宣言》包含了一个独特的论证”[6]。列斐伏尔和哈维是西方社会科学空间转向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两位学者,他们都从《宣言》中汲取了丰富的思想营养,都继承并发展了马克思恩格斯的社会空间思想。由此可见,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中不仅不存在空间缺场的问题,而且他们的社会空间思想在当代空间转向中还发挥着重要的推动作用,是列斐伏尔和哈维的空间思想的重要思想资源。

其次,《宣言》中的社会空间思想有利于我们推进中国式现代化。正如前述,马克思恩格斯对世界历史展开中全球空间的不平衡发展进行了深入思考。他们指出,资产阶级为了获得无限剩余价值需要不断开拓和占领新的市场,非资本主义空间始终是资本主义空间的资源仓库和过量商品倾销地。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以及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和压迫的不断加剧,工人对资本家的反抗也形成了声势一次大过一次的工人运动。当时欧洲主要资本主义国家选择的是一条充斥血腥和暴力的现代化道路,它们为了争夺发展空间使人类几度陷入世界大战,为整个人类社会带来空前浩劫。这一点对于我们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具有重要的警示作用。“我国不走一些国家通过战争、殖民掠夺等方式实现现代化的老路”[7],这种老路只会给众多发展中国家的人们带来深重灾难,我们必须走一条和平发展的现代化道路。我们要与世界各国共享全球发展空间,在维护世界的和平和发展大局的过程中谋求自己的发展,也要通过自己的发展来更好地维护世界和平、推动世界发展。根据《宣言》的论述,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农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农村居民大量流入城市成为雇佣工人,他们在资本家的残酷剥削下为资本家创造大量财富,在这种情况下,农村只能为城市的发展让步,城市社会空间和农村社会空间必然呈现出巨大的差距。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城市快速发展,农村发展速度缓慢,城乡社会空间呈现出较大的发展差距,这对于我们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道路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党的十八大以来,为平衡城乡空间发展上的差距,我国统筹城乡发展,在全面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同时,也深入推进新型城镇化战略。我们在推进城市社会空间治理的同时,也注重农村社会空间的建设,努力促进城乡空间的联动发展。这些缩小城乡空间发展差距的举措,对于维护和促进社会公平正义、着力促进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再次,《宣言》中的社会空间思想也有利于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习近平强调说,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各国紧密相连的世界,我们生活在“历史和现实交汇的同一个时空里,越来越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8]。根据《宣言》的论述,资本主义不断向外进行空间扩张促进了世界市场的形成,推动了世界历史的展开,极大地拓展了人们活动的空间范围,促进了人们在世界范围内的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事实上,自那时起,世界各国就日益成为一个命运与共的共同体。然而,长期以来,世界各国并没有关于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与共关系的自觉意识,致使世界性的危机不断重演。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间隔不到30年,人类在这两次世界大战中死伤数千万,还有更多人流离失所。1986年发生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事件,导致大量放射性物质泄露,造成了数以千计的人受到核污染的威胁,事故中心至今仍寸草不生。直到2023年,日本政府依然执意向太平洋排放核废水,全然不顾全球的海洋生态环境和人类的生存发展。1929年爆发于美国的经济危机快速蔓延至全球,导致大批工厂破产、无数工人失业,全球经济发展严重受挫。而2000年初美国的房地产业出现危机,尔后迅速发展为美国的金融危机,并在短时间内演变成世界性的金融危机。这些以前发生过和现在正在发生的重大危机告诉我们,世界各国本就位于同一个自然地理空间之中,人类社会空间也是相互影响的,我们必须以世界历史的视野看待整体性的全球空间。我们要想避免类似的世界性危机再次发生,必须牢固树立起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深刻认识到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和相互影响的社会空间之中,努力去构建一个和平、安宁、繁荣、开放、美丽的全球社会空间。


参考文献:

[1]亨利·列斐伏尔.空间与政治(第二版)[M].李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2]李春敏.马克思的社会空间理论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10.

[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488.

[5]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M].刘怀玉,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84.

[6]大卫·哈维.希望的空间[M].胡大平,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23.

[7]习近平.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 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而团结奋斗——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M].北京:人民出版社,2022:23.

[8]习近平外交演讲集:第1卷[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22:2.